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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8章.紗窗恨(四)他遲到了,又要早退。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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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8章.紗窗恨(四)他遲到了,又要早退。……

尖風薄雪, 慘淡成人間,卻有花月樓臺富貴仙,醉魂清爽, 舌尖香嫩, 屏風後合鳳擁春。

且說這日奚桓覆核了浙江兩個案子,早早歸家來,走到蓮花顛, 硬拽著要與花綢睡午覺。說是睡午覺,卻睡得不大老實, 又是摸又是親,到後頭,烈火焚帳,汗染褥香。

至未時,才真正要睡,不巧又聽見人來稟話。奚桓喁喁囔囔起來, 花綢索性也跟著起來, 二人穿好衣裳, 花綢坐到妝臺梳妝, 奚桓適才去開門。

那北果溜進門來,十分不識趣地張望一番, “爺, 怎的叫門半天才開?”

慪得奚桓險些一口氣上不來, 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拍在他頭上, “要你多嘴?!”

“小的該死、小的該死!”北果忙陪笑,懷內掏出信遞給他,“登封的信。”

奚桓拆了瞧,恰好花綢梳妝完, 也偎到他身後坐著瞧半日,“登封如今業已查出了府臺,只要府臺招認,就能把布政使羈押審問了,周乾他們的手腳倒快。只是他問你要不要此刻上疏,如何要問你呢?難不成你說不上疏,皇上派下去的欽差也不上?”

“你看這裏,這個府臺鄭大人也是潘鳳的同科,是潘鳳舉薦他到河南任的府臺。這幾年,他們上下一氣貪的銀子有多少是進了潘家的庫,他倘或招認,自己也是個死,他不會輕易招的,閉上嘴,潘懋父子或許會想法子救他。周乾他們一定是撬不開他的嘴,這才寫信問我要不要上疏給皇上,派去的欽差也是拿不定主意。”

“那要不要上疏?”

奚桓折了信,蹙額想了片刻,使喚北果拿了紙墨來,匆匆寫了回信遞給他,“八百裏加急送出去。”

“小的明白。”北果走出去兩步,又倏地折回來,“對對對,瞧我這腦子,爺,那個衛嘉找了小的好幾回了,追著我問上回的事情與爺說了沒有,什麽時候見一見他。”

細細檢算,衛嘉業已巴心巴肝等著那免債的法子半個月了,奚桓眉頭舒展,攏攏衣襟,“下晌請他來吧,等了這麽久,就是條狗,也能急得跳墻了。”

這廂吱呀闔了門,花綢便將下巴擱在他肩頭,“你是故意叫衛嘉等這些日子的?”

“嗯。”奚桓笑笑,一行將紙墨收在一邊,“單煜晗大小也是個太常寺少卿,或許年節前,還能調到禮部去。不把衛嘉逼急了,他大概不肯輕易得罪他,就要叫他等一等,等急了,窮瘋了,自然就什麽都敢幹,也什麽都幹得出來了。”

花綢靜默片刻,臉歪在他肩頭,扭轉談鋒,“為什麽不叫周乾他們上疏?皇上也該曉得案情啊。”

榻上一片晴光,奚桓回首把她摟緊懷裏,“你跟著姑爺爺學了不少東西,可有一樣,他身上沒有,你也學不會。”

“什麽?”

“世故腸子。”奚桓擡著下巴哈哈大笑,稍刻垂回來,揪著她秀巧的鼻尖轉一轉,“當初祖宗設立內閣,就是為了替皇上分憂,當今的皇上既然點了欽差,又暗許了父親門下的周乾去查這個案子,就是給個機會給爹手底下的人辦事。倘或他們連這點事情都辦不好,皇上怎麽相信爹能知人善用?皇上設百官,是為他分憂解難的,不是給他出難題的。”

花綢不以為意地笑笑,“都交給百官,他老人家自然松快了,可要貪圖松快,又何必當皇上呢?”

“自古以來,誰不愛權利?可不是誰都不想承擔權利背後的責任。”

炭盆裏劈裏啪啦綻著火星,他站起來,跨過去,背著陽光與火光,背影似一片幽深的海,風平浪靜裏暗湧滔天,叫人有些看不透。花綢驀地有些擔憂,輕輕喊他:“桓兒,坐過來,我有話對你講。”

他轉過來,見她把腿挪到榻上,疊在裙裏,往上頭拍拍。他便過去,枕著她的腿,舉目看她,“怎的?”

“桓兒,”花綢悵怏地撫著他的發鬢,倏然間又似幼時一樣對他諄諄教誨,“你呢,與你父親六/七分像,卻比他多了幾分世故圓滑。我擔心,你在官場浸淫久了,走了歧途。你們常講,人心異動,飄渺如煙,我很怕有一天你在官場爾虞我詐爭得久了,忘了為官之根本。我此刻問你,你們人人都在爭權奪勢,可曉得權利從何而來?”

奚桓漸漸凝固了笑意,“無非是仕途功名,為官為政。”

“錯了,”花綢笑笑,嘆一口氣,“權來於民,由下而上行。你們讀那麽多史書,秦漢唐宋,那麽多皇帝,那麽多名臣,文景之治、開皇之治,貞觀之治,從沒有長久之盛。那麽多人爭權奪利,一開始都是順應民心的旗號,到後來,又都是忘民忘本而敗。若無民,則無君,你千萬不要在中間,只想著往上走,把下面忘了,君更臣疊,只有百姓才是萬年不變的基石。”

奚桓兩個眼睛動蕩如浪濤,他不得不承認,他愛她,不單單是由高到矮生起的保護欲,更是由下而上的仰慕。他也明白了,為什麽他不曾對其他女人動過心,或許僅僅因為她是個溫香軟玉的女人,同時也是個比許多男人更有胸襟的女人。她的學識與胸懷、只能讓他專心致志地去鉆研一輩子。

他笑一笑,像個信徒一樣虔誠地仰望她,“您放心,桓兒永世不敢忘記您的教誨。”

這是比任何承諾都叫花綢高興的話,她俯下臉,吻一下他的額頭,這一回,更像是一位長輩對孩子的親吻。

烏髻後天沈欲雪,沒幾時,果然瓊玉飄搖,人間潔白。

下晌奚桓在館內設席,請了衛嘉來。衛嘉進門,見門上懸著猩紅錦幔,撩開進去,左右風窗圍墻,當中立一則六開大理石屏風,瓶瓷器皿陳列有致。踅入屏風,是雕榻一張,鋪設錦裀,疊放高枕,奚桓坐在裏頭,腳下獸炭通紅,身側篆煙清淡。

日盼夜盼,此刻終得見奚桓,衛嘉恨不得一頭磕在他腳下。眼前把身段低就,見他卷著本書在看,便親兒子似的作了個揖,聲音低低的透著親熱,不敢驚擾一般,“桓兄弟?怪道桓兄弟是內閣親點的探花,就是比別人刻苦些,做了大官還放不下書本。”

奚桓心內暗笑不疊,面上卻裝得冷冷的,隨手指他下座,“衛兄,今日可有銀子還我?趕著年節了,我這裏也要花銀子,手底下一班文職差官,總要放些賞,我不賞,未必等著皇上賞他們不成?再說家中,又是辦年物,又是走親朋,哪處不要錢?衛兄好歹也體諒體諒我的難處。”

當下急得衛嘉忙朝北果望一望,“這、這這,怎麽還說銀子的事情呢?”

北果暗朝他遞個眼色,走到奚桓跟前,附耳說一陣,奚桓便做那恍然大悟之狀,“噢、噢噢,原來是這麽回事,好。”

說著歪正身子,睨住衛嘉,帶著絲輕蔑之色,“衛兄今日既是來幫我的忙,那我們暫且不提銀子的事情。只是……衛兄,我這個忙,就怕你不敢幫,這可是要得罪人的事。”

“得罪誰?你只管說來。”

“太常寺少卿,單煜晗。”

衛嘉一霎鎖眉,咂摸了幾聲,“桓兄弟與他不是親戚?他還是桓兄弟的姑父呢,怎麽桓兄弟要與他過不去?”

“不是我要與他過不去,是他要與我過不去!”奚桓啪一下擱下書,轉瞬一嘆,“實話告訴衛兄,外頭的流言,想必你也有所耳聞,打從我姑媽嫁到他家起,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。這不上半年春天,姑媽生了重病,他們不管,我們家接了回來,便不忍再將她送回去,一直在家住著。可終歸是人家的媳婦,長久在家終不成理,我父親便想著,索性叫他單家寫休書,把姑媽退回來,我們家養活一輩子,總不是養不起。”

“聽說過聽說過,說那單家忌諱病,不大醫治。”衛嘉思慮一陣,換換點頭,“回家也好,在別人家受氣,終究不是長法。未必單家不肯休妻?”

“正是為這個頭疼,那單煜晗,不知吃了什麽秤砣,竟鐵了心要跟我們家置氣。其實麽,以家父在朝中勢力,要壓一壓他也不是什麽難事,可家父那個脾氣,大家都是知道的,不願仗勢欺人。難就難在這裏,故此我家不得不另想他法。”

衛嘉蹭地拔座起來,舒展眉頭笑笑,“我當是得罪誰呢,原來是他。哼,不過是靠著祖上封的侯爵,做了幾代窮官,有甚好怕他的?你只管說,要我做什麽?”

等半晌,不聞奚桓說話,他轉過身來,有些急色,“嗨,你支吾什麽呀?有什麽為難的只管說!”

“難就難在……”奚桓垂下頭,喬作愧色,“恐怕,得讓衛兄吃點虧。”說到此節,立時又端正起來,“不過衛兄放心,雖說叫你吃點名聲上的虧,我必有補償就是。先頭欠我那三千不必說,我當著你的面就可把借據燒毀,事成後,我額外再補送三千。”

乍一聽,衛嘉一顆心險些蹦出來,登時眼前懸來白花花的銀錠子,喜得他蒼蠅似的直搓手,搓一陣,又放下來,走到對榻坐著,“到底怎樣,你快快直說。”

奚桓便附耳過去,嘀咕好一陣,那衛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,風雲變幻,最終沈下來,握著拳思慮良久。奚桓瞥他一眼,端起茶來呷一口,慢悠悠道:“我曉得大男人,這事情未免難堪,可你不說我不說他不說,誰會曉得?還有一件,出了事,那單煜晗未必不怕?別說一封休書,就是衛兄要他個一二千銀子,他也肯拿,誰讓他那個人是個偽君子呢,花錢買名聲,他願意的。”

衛嘉冷笑兩聲,“他家窮得比洗臉巾還幹凈,我還能找他要銀子?”

“如何不能?我姑媽當時發嫁,家父還貼了幾千現銀呢,姑媽回家,一並都沒帶來,都放在他家裏。我想著,與其便宜姓單的,還不如給衛兄應急,咱們是什麽交情,是不是這話?”

“是倒是這話……”

說到此節,奚桓便閉口不言了,由他忖度。衛嘉暗暗沈想,那範紗霧日日在家懶吃懶睡,性情潑辣,又是個不講理,又好爭風吃醋,反叫他那溫柔體貼的小妾處處受氣,不如趁此機,一並開發她,叫她日後老實些。況此事雖有損男兒名聲,可一諒那單煜晗到時候捂還來不及,又如何敢往外說?二來,銀子到底是個好東西,倘或不防走露一點半點風聲,到底也沒銀子要緊。

想定後,便將拳頭往炕桌上一砸,“就這麽辦!你說下個時候,到日子,我領著媳婦來。”

奚桓稍一想,“我看別的日子倒不好,唯有年後,各家來往拜年,單煜晗少不得也要顧這個體面往我家來。屆時他下了拜帖,我便使人告訴你,你帶著夫人來就是。”

二人商議妥當,奚桓使北果下去傳酒菜,將請來的粉頭帶進軒館,頃刻嬌娘鶯歌,宴飲彈唱,朱門錦席上,定下了這出良計。

香消燭暗,掛起簾鉤,輕出珠摟,昨夜冰開雪融,晴光乍離,雲夢初開。花綢聽見衛嘉應了這樁事,心下十分松快,也想叫韞倩高興高興,便大早上使人去盧家傳話,叫她等著瞧範紗霧的笑話。

韞倩聽後,心頭大快,走到廊下曬太陽,誰知忽一陣冷風兒,吹得她玉容淹淡。蓮心抱著件鬥篷出來,抖開由後頭攏在她肩頭,“姑娘,大清早的在這裏站著做什麽?進屋去呀,外頭冷。”

“我心裏爽快,要吹吹風,你別攔著我。”

“哪有吹冬風的?要吹也吹春風呀。”

“管它什麽東南西北風,吹了再說,老在屋裏憋著,好容易今日大晴天,你別多話。”韞倩的側影依舊單薄消瘦,大約是懷孕的原因,益發有些眉影變淡,粉香全消,半張臉掛著潺潺笑意,似一抹將來不來的春意,“上回兆庵遞話來,是今番來吧?”

“是今天,只是大早起的,不一定來呢,約莫是下晌。”蓮心頓一頓,輕彎的眉梢裏盛著一點擔憂,“姑娘,施大官人來得越來少了,起初隔三差五地來,到如今,一連許久不見人影。”

“他忙呀,”韞倩轉來臉,像是說服她,或者說服自己,“自打奚家大老爺走後,京城裏掣肘潘懋的擔子就交到了衛大人、施大人、桓哥兒這些人頭上。上回他還說,正在聯絡各省的官員上疏呢,這信件來來回回的,得耽誤不少功夫,有那不敢上疏的,他還要費心游說他們。”

蓮心望望晴空,枯燥無雲,“奚大老爺那麽忙,還帶著姑奶奶去上任呢。聽椿娘說,他老人家在京時,戶部內閣兩頭跑,成日二三更才得歸家。可他不論多晚歸家,夜夜都要去給姑奶奶請安。倘或有心,總抽得出一點空來的。”

“那姓盧的今日在不在家?”韞倩不想在這話頭上多做糾纏,轉了談鋒。

蓮心嗤嗤一笑,遠遠指揮幾個婆子掃洗院子,又將韞倩攙回屋內,“昨日聽見說老爺今日要往哪家去送東西來著,大早起就往城西去了,要回來也得天黑。”

歇在榻上,蓮心招呼丫頭擺了早飯,又是些翅肚鮑參,吃得人膩膩的,韞倩不愛,單吃了一碗稀飯,要些果脯來吃。有一嘴沒一嘴地吃一會兒,又去床上睡覺。

迷迷糊糊睡到午晌,聽見蓮心到床前來叫,“姑娘,施大官人來了。”

她一下坐起來,好像一片死水落下一朵花,點起細細的漣漪,如此驚心動魄。她走到妝臺,一壁描眉,一壁吩咐蓮心,“把那件酡顏的單襖找出來我穿。”

蓮心稍寸一瞬,柳眉輕疊,“那件薄啊,穿著冷。”

“不要緊,你找出來。”

衣裳找出來,妝也描好了,陽光也正巧射穿綺窗,冷清清的屋子喧囂起來,處處是無聲的歡喜,這間架了三四個金絲熏籠的屋子才算是真正暖和了。盡管韞倩身上單薄的衣裳擋不住寒風,但她的心是暖的,簡直像裝了一顆太陽在胸腔裏頭。

她打簾子走出來,施兆庵亦從那邊小廳的屏風後頭踅出來,穿著夾的棉布直裰,裏頭有些棉絮洗得團在一處,厚的地方厚,薄的地方薄,顯得人臃腫不平,鼻尖凍得發紅。

可他看韞倩穿著單薄的襖,比她還急,走上來握她的手,“你怎的只穿這一點?”

韞倩不肯告訴他,她怕穿多了人腫得不好看,臉上帶一抹羞意,捧起他被北風吹紅的手,“你怎的也只穿這點?”

蓮心搬來凳子催他們進去,坐在門前,將厚厚的綿簾子撩起條縫往外頭細看,縫裏撲進來一場風,吹得三個人都打了個寒顫。

那兩個托著手踅到屏風後頭,落到榻上,韞倩忙捉了他的手在炭盆上烤。施兆庵滿不在乎地笑一笑,將手搓著,“我原是穿的銀鼠的直裰,外頭還穿著紫貂毛的法氅,可走到鋪子裏,只有這件舊棉直裰給我穿,夥計們的衣裳,哪有什麽好的?我只好換了趕著過來。”

“辛勞你,為了來瞧我,還得挨凍。”

他把手熏熱了,才敢去環她的腰,擡著下巴朝圓案上點點,“那是師傅叫我捎來的孝敬你的禮,說是有勞你照顧生意。是兩只燒雞、四條繡好的絹子、一雙鞋、一片三尺的織金緞,你留著賞人裁衣裳穿吧。”

“有勞他費心。”韞倩說著,端起腰來,微鼓著腮,朝他攤開雙手,“你的禮呢?”

施兆庵佯裝懵懂,“什麽禮?”

“喏,人家買賣人都知道送禮孝敬我,你的禮呢?年下了,你總得送我年節禮呀,這時候不拿來,未必你還要登門拜年不成?”

他把額心輕扣,面帶愧色地笑笑,“說到這個,還真給忘了。這些日子忙得不行,緊趕著在年前把那些信送出去,通政司裏又有許多疏本要篩查整理。家中又是好幾門親戚來往走動,忙得我腳不沾地,原是要給你備禮的,一來二去的,就……”

“算了算了,”韞倩撇撇唇角,須臾,十分體貼地笑出聲,“誰真要你什麽禮了?就是說話逗逗你嘛,未必我還缺你點東西不成。”

他陡地噗嗤一笑,由懷裏掏出個華麗的布條來,揭開是一支芙蓉金釵,“你還真缺這個。”

“什麽呀?”

“我從我母親屋裏偷麽尋來的。”

韞倩大驚,將那支簪子拿在手上翻來翻去,“雖說我沒有一樣的,可也有好些金簪子,這支也沒什麽稀奇呀,為什麽要偷,外頭打一支不就好了?”

“外頭可打不著,”施兆庵望望那根簪子,笑容有些落寞,“這是傳家的,曾祖母給了祖母,祖母又給了我母親,母親平日也不戴,留著給兒媳婦。”

但他是偷了來的,冥冥中,幾如這段偷來的愛,若不偷,大約沒機會光明正大的得到了。韞倩恍惚中有些明了,她把簪子媚孜孜斜插雲鬟,對他挑挑眉,“好不好看?”

陽光與釵光交輝,也蓋不住她的天然風華,施兆庵俯下去吻她,“你怎麽著都好看,連蒙著蓋頭,也覺得你好看。”

她與他撕磨的唇勾起來,忍不住笑,“你眼神好,蒙著蓋頭你也瞧得見人長什麽模樣。”

“是感覺,”施兆庵退開兩寸,近近地盯著她的眼睛,“就好像,前世我就認得你。”

韞倩把眼一彎,好似在他釅釅的眼裏,找到了前生,“真巧,我也是這樣覺得的。”

言訖,他便歪著臉覆摁下來,舌尖似兩條蛇綿綿地交/尾,意亂情迷中,他們一齊倒下了。她的腳尖不留心踢著炭盆,“叮咣”一聲,震得她神魂歸體,忙推他的肩,“不行不行,我請大夫來瞧過,我有身子了。”

他的臉就懸在她眼前,因此電光火石間,他眼裏倏地匆匆滑過的那一絲驚懼,終難逃她的法眼。她也隨之生出一絲驚懼,短短一瞬,長如千年萬年的一瞬後,他們彼此都收斂了這分驚懼。

施兆庵笑起來,一如既往的豐神雋秀,“什麽時候瞧的?”

彼此交融的呼吸裏,韞倩懂得他匆匆流露的懼怕,或是怕死,或怕名譽掃地,或怕前途坷折,都沒關系,都是凡人,誰不怕呢?但是她,仍然聽見她以為早已死去的心在破碎,是一片玉,從不肯為瓦全的執著。

於是她決定不告訴他,連試都不要試,沒有一份愛是經得住這樣的恐嚇的。她要把這份曾照亮她的純粹愛意保存,讓它冰封無塵,永不去觸碰不該觸碰的界限。

她笑笑,推著他坐起來,自己也跟著坐起來,拂整發鬢,“九月下旬大夫來瞧過,算著日子,是盧正元的。”

施兆庵有些本能地失落、酸楚、苦澀、五味雜陳湧闐在他胸膛裏。片刻後,又從這些覆雜的難過裏湧出一點劫後餘生的輕松,是另一種本能。

韞倩歪著臉笑看他,敏銳地捕捉他眼裏游過的一絲輕松,她也故作輕松地嘆,“唉……怎麽不是你的呢,要是你的,拼死了我也離了那老不死的,同你去你家,跪在你父母跟前,要死要活,隨他們處置,橫豎我們倆在一起。”

髤紅的圓案上有一片幹燥陰冷的陽光,於事無補,拯救不了寒冬。施兆庵把眼盯著那片黃澄澄的半面光,仿佛在裏頭,是情愛與前程的一番較量,撲朔的塵埃與他父親撲朔的一番話一齊朝他襲來:

“在官場,千萬不要授人以柄,奚子賢就是前車之鑒。他運氣好,又是經國之才,皇上還要用他,就算潘懋要整他,皇上也要保全。可你有沒有那樣好的運氣,你最好自個兒掂量掂量。”

這席官場警示之言,字字叫他錐心刺骨,光束裏,漸漸塵埃落定了,蒙在潔凈的案上一點淡淡灰。

他酸澀地笑一笑,聲音發悶,好似即刻就要哭出來,“我也很遺憾,孩子不是我的。”他扭過臉來,笑得比黃連還苦,“我遲到了,是不是?”

他是真的很遺憾,他沒有他想的那樣偉大,愛也沒有。同時也很抱歉,他遲到了,又要早退。

韞倩同樣遺憾,她沒有她想的那樣強悍,她以為她在莊萃裊的苛待責罵下已經鍛煉成了一副金剛不壞之身。沒想到,還是輕而易舉地被一個眼神、一句暗示,擊得潰不成軍。

幾如一場暴風雪將她心的廢墟掩埋,她眼裏的淚也掩埋蒼白的目光中,一個幹燥淩厲的冬天在她面上凍結。

但她還是笑著,把手塞進他的掌心,原諒與默許他一切的情非得已,“沒什麽遺憾的,遇到你,就是我這輩子覺得最有指望的一件事情。”

燒得滾燙的炭把屋子凍的冷冰冰,施兆庵的手像抓住一抹餘溫,緊緊抓住她,相望無言。

他知道,她已經懂得了,就像最開始隔著蓋頭的一相握、隔著車簾的一對視,他們都似穿越千年萬年,默契地找到彼此。到如今,又默契地松開彼此。

陽光由綺窗爬出去,懸得高高的,施兆庵也與陽光一齊走了,就像他來時一樣,喬裝打扮,恭敬順卑,遇見小廝便與小廝打趣,遇見丫鬟便與丫鬟調笑,嬉笑怒罵地偽裝著自己,走過那些重重宅門——

這不是屬於男人的地方,他該重回屬於他的天地,在官場、在仕途、在皇權內催磨自己,最終煉成為爐火純青的下一個施尋芳、或是潘懋,運氣好的話,又或許能成為奚甯,誰知道呢,大約只有天曉得。

他走後,韞倩在熄滅的炭盆前坐了很久,腦子裏一霎空空如也、一霎滿滿當當,好像前景一股腦地倒在她腦子裏,她匍匐在裏頭,扒著那些碎片找尋還能夠持續溫暖她的星火。

蓮心搬回凳子,走到榻上喊他:“姑娘,您發什麽呆呀?這回怎的不定件衣裳,您不定,他下回怎麽來啊?”

說話間,蓮心添了炭,一點死灰再度覆燃。

可韞倩還是覺著渾身上下冷冰冰的,從骨頭縫裏冷出來,或許有淩厲的風,從那些枝枝節節的歡笑片段裏撲過來。她摸著肚子往臥房裏走,仿佛捧著她在廢墟裏找到的一枚星火,輕飄飄的聲音從身前飄至背後:

“他不會再來了。”

他不會再來了,於是她就捧著他種在身上的這枚帶著溫度的火種,準備捱過這個寒冬,以及,捱過接下來,一生一世的寒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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